天空湛蓝得熠熠生辉,大地镀上了灿金,分辨不清苍穹与人间,旷野的尽头残霞低垂,那饱胀的血色与碧蓝的背景格格不入。鸿和鹄穿过霓光向小镇飞来,修长的身躯沐上了朱砂般的诡异色彩。
它们掠过镇上的小路和路上正匆匆赶路的男孩,留下阵阵高亢的悲鸣。
男孩一路疾奔,快得把道旁的落叶引来追逐。风把他浓墨般的眉毛吹得一团糟,顺带捎走了他鬓边的薄汗。段生离不觉得疲惫,就像台大功率马达般越跑越快,兀自和谁较着劲一样令人费解。
他要去买一份承诺,一份可载千金,经得起风霜雪掩,岁月蹉跎的承诺。
如此,确是个值得他兴奋的日子了,他贡献了一张大红老人头给公交大叔后,对司机的目瞪口呆视若无睹,洋溢着笑容落座。昔时窗外盛景如云,都成了生离眼中糜烂的野菜帮子,靠背椅柔软舒适,他却坐如针毡,心早已跳出胸膛随风私奔去了远方。
他摊开手掌,有些懊恼的看着手心的“雁”字被汗浸得微微有些模糊了。那是他出发前饱醮墨香一笔一捺写下的。
我百无聊赖的躺着,昏黄的白炽灯光不偏不倚的照在我身上,又从晶莹剔透的玻璃橱折射回来,晃眼的令人烦闷。
我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身在何方,只是在这透明的大箱子里,日复一日漠视着人来人往。白驹过隙,我的世界越来越灰蒙,外边的世界依旧是灯红酒绿的冷色调。我沉浸在我的世界,孑然一身。愈发厚重的尘色掩去了我偶尔投向外面的目光,埋葬了我的心脏。
也许,我是有心脏的吧?
最后我已不再向渺茫的人群眺望,浑浑噩噩任由自己烂醉在梦境。
一个诡异的梦,鹄盘旋在猎人的上空哭嚎,猎人手中奄奄一息的鸿哀求着,让她快离开。
你问梦的结局是什么吗?我也不知道。
我醒了,噪杂的声响噗啦噗啦在我耳边叫嚣,不容我继续沉眠在我的世界。阴霾一点点被驱散扫除,久违的阳光,飞越空间与时间,钻入尘橱,点燃了我们的世界。他仅是轻轻瞥了我一眼,那大眼睛里满溢的欣喜,像是挥手把我高高抛起,又落在融在霜降初阳中的棉花糖里,我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把灰头土脸的我捧在手心里,我轻轻挨着那个模糊又清晰的“雁”字。
他这样直勾勾的目光让我简直不知道我空阔的脑海中会出现一种羞涩的情愫。于是我犹抱琵琶半遮面,情深万种的回望。可惜我但是涉世尚浅,未曾深谙人心,一时间被这双动人的桃花眼勾去了三魂六魄,没看出这小混蛋的目光穿透了我和距离,倒映出了另一个绰影。不过那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情了。
他甩出一叠整齐的红纸,堵住了负责关押我,唾沫星子横飞的女人肥大的嘴,用白软巾抚过我身上每一丝木理,露出我光泽()的肌肤。
“真是个漂亮的木簪。”他这样感慨着。“只是不知是什么木材?”
我自是鼻孔朝天,得意洋洋。
太阳!太阳!太阳!我激动得高声呼喊,心潮澎湃得想顺着男孩刮过的疾风高歌一曲。尽管只剩了一角残阳,也已满足了。黄昏的盛景灼烤着我的五脏六腑,我浑身发烫,像是被灌入一盏腊月的滚热浓茶后醉醺醺的倒在他温软的掌心。他的暖意在掌纹和木理间牵了红线,涓涓汇入我原本冰冷的身躯,我们的世界紧紧相连。
我或许是有心脏的吧。
我阖上眼,轻轻吻了他的掌心。
人说天有不测风云,我说路有怪诞婆婆。
“年轻人,请等一等。”一道苍老而浑浊的声音响起,叫住了他。
手拄古木,拐头挽高髻,浑身一股奇怪的熏香味道。这味儿好生熟悉……我疑惑着。
老婆婆神秘莫测的笑笑,指了指他手中的我道:“此乃灵气之物,好生珍惜,或许他日能帮到你。”
我当即一愣,如同棒槌敲顶般震惊。随后分明的感觉到他攥着我的指紧了紧,几乎将我融入骨里。
他挠挠头顶,浓墨般的眉头耸成小山包,二丈摸不着头脑,木纳的道声谢。只是第二个谢字还在他半张的口腔中徘徊时,老婆婆已是笑着口念唱词负手离去了。
“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凄婉的歌声惭行惭远。
我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脑袋嗡嗡作响,像是被人捅进了马蜂窝一般嘈杂。不安的情绪快将我淹没,而海底没有我的太阳,只有我的世界,我孑然一身。
我被万丈深渊压得喘不过气来。
“雁!是我——我可以进来吗?”他的声线像是细碎的星河,绕着月光缓缓流淌,足以令我沉沦一生。
那是多么与众不同的温柔啊!声音对面的主人不是我。
我如坠冰窟。
“离?门没锁。”她欣喜的答。
陌生的女声,仿佛阳春三月初融的霰雪,清澈的在石间脆鸣,散发着软和的芬芳。
比关押着我,那个唾沫星子横飞女人肥大的嘴中蹦出了乱麻线团悦耳几千倍,此时婉转的莺啼却化为诅咒的音符,鞭笞着我纤薄的躯体。
“离,离…”我绝望的默念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我的太阳不见了,他去了另一边,我的世界一片雪虐风饕。
段生离轻手轻脚地拂开门,小阁楼里整洁得一览无余,一柜,一桌,还有床边铺着泛白被单的小床,以及倚在床上,泛白的人儿。
南盼雁唇边的笑意荡漾开来,涟漪一圈圈,温柔的叩着段生离的心扉。她长长的青丝梳理得整整齐齐,此刻正惬意的散落在缝缝补补的衣服上,发梢闪耀着动人的金色。(……)
他蹑足慢步到她的床沿,缓缓坐下,轻轻替她把薄衾拉上来些许,覆在她弱不胜衣的小身板上,并心细的掖好被角。
“吃了药么?”
“嗯”
“功课怎么样?你又缺了些许课了。”段生离犹豫了一会,把原本想说的话生生吞了回去。
“或许比你好。”盼雁拍拍他宽阔的肩头打趣道:“你呀,别瞎担心了,月考一决胜负吧!”
生离弯弯眉眼,乐了:“行了吧大姐,谁不知道你学习起来像台机器——后生不敢当,不敢当的……”说着耸起肩做拱手告饶状,一面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计算着如何搞个泰山凌云压顶之势来盘全胜。
盼雁果断屈指给那颗装模作样的脑袋一个爆栗。
“哎呦!”段生离立马夸张的大叫出声,捂住脑壳俨然一副老母鸡护蛋的模样。
“都说病号们小鸟依人温柔可爱,怎么到你这全成了屁话呢——”说着眨巴着大眼睛企图挤出些水来,试图用哈士奇可怜兮兮待安抚的表情卖萌,奈何这个表情包下载后强行安装在他一米七几的高能系统上就仅存搞笑的特效了。
盼雁咯咯笑起来。
于段生离,那清脆的声线无异于人间天籁,自他生来,睁眼瞅瞅这世界,直到与盼雁相遇,他才明白刘绍棠写得是怎样的笑声——她像一串银铃叮咚响,半入河风半入云,香雾中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他看着她,恍惚着愣了神。
盼雁伸出嫩葱般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呀,又在打些什么鬼主意呢?想超过我,下辈子吧!”
段生离嘻嘻贼笑:“那可未必,你等着吧!”
“行,看看谁等着谁。”盼雁轻哼一声,杏仁眼中迸出熊熊烈火,全身的细胞都兴奋得叫嚣起来。
“好。”段生离也不多言,单用沉稳的嗓音答一个字。
“那么请回吧段先生,我得复习了。”盼雁翻出一个送客的手势,面上浮现狡黠的笑意。
段生离一愣,立即支吾起来,脸颊涨得通红,张嘴合唇欲言又止,顶着一头袅袅青烟和盼雁狐疑的目光上下滚动喉结十一次,挠头四次,捏衣角十九次,开头一个“我……”然后戛然而止七次。
“雁……我、我能替你束发么?”
盼雁瞪圆了眼,脸庞热浪燎原,煮熟了原本白的近乎透明的皮肤。她从枕下摸索出一把木梳,垂着眼睑有些僵直的递给他。
他笨拙地拢着她的发,动作生疏又娴熟——他早已在梦中,反复了多少遍。淡淡的药香钻入他的鼻孔,混着女孩特有的姣好气息撩拨着心弦。
他只想留住扬蹄的白驹。
我缄默了良久,想像缩回壳里的乌龟一样懦弱的逃避现实。恨自己软弱,却也无能为力。我知道,感情是强求不来的……
我悲哀的蜷缩起自己,被篡夺了所有氧气。
离终于将雁的长发挽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发鬓(),他接下来的动作让我神魂俱灭——他勉强腾出一只手来,抽出了兜里的我。
我在做一个要将我吞噬的噩梦,黑色的梦魇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意识到自己的迟钝和愚蠢,红润的苹果诱人却有毒,吐着信子的蛇对我撒下了世间最甜蜜的谎言,使我自导自演谢幕了这场独角戏。他将我插入她芬芳的发中,慢动作一帧一帧缓缓放映,凸显我的狼狈不堪。
我稳稳的落入她发间,稳稳的坠入百慕大海底。
“雁,来看看。”离站在镜边,残忍的对着我的方向微笑。
新擦拭过的镜子锃光瓦亮,映出雁清丽的面容,鼻腻蛾脂,一点泪痣,一颦笑魇,青丝三千丈,只肯为君束。
“这木簪与你可相配,可惜看不出是什么木材。”
雁抬指轻抚着我。
“雁,我会娶你,然后我们山盟白发,冬雷震震,江水为竭,才肯分离。”段生离的声线庄重又沉稳。
她点头,说好。
“我们并蒂芙蓉,永不分离。”
他走了,雁凝视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转角。
他丢下了我,就在几小时前,他是那样紧攥着我。人类都是这样令人捉摸不透的生物吗?我觉得我像个流浪的丧家犬,夹起尾巴独自缩在阴暗一隅,舔舐伤口。
夜幕销了星光,明天的太阳约莫是不会升起了,我辗转难眠。
我大抵是有心脏的。
雁起得早,太阳还是升起了,朝阳巧妙的绕开了我,撒落在她身上。
她日日在亮泽的镜前束发,我染上了药香。
离每天都来,总带些名贵的药材。只是雁未受一次,她不知道她推辞的言语我有多羡慕。
雁拒绝的语气清淡的像是早晨喝下忘了搁盐的汤,下喉之后不偏不倚的刺痛了离的心窝。
我恨透她那耿直的木鱼脑袋,恨他让离伤透了心。后来我不恨了,只是有什么在一下一下的抽痛。
他们吵架了,雁说他不需要这样的施舍,离把草药向地上狠狠一甩便冲出房门。雁坐在有些模糊的镜前掩面哭泣,呜咽的向镜中斑驳的自己诉说,她不能平白无故的受人厚赠。
蠢婆娘,我暗骂。
离一脚重重踹在石阶上:“这蠢女人何必清高到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真他妈的不懂!”
那天他独自一人醉倒在街头,在一大堆酒瓶和醺气中过了一夜。雁心急如焚的打着手电筒找到天亮,其实他们中间只隔了一条街。
我漠然,爱,原来这么累。
他们默契的再没提过此事,反倒更亲密无间。两人常常隔着一张侧脸,接着灯光一头扎进书堆里。
我伸长脖颈可以嗅到离淡淡的体香——有暖和的味道。
值得一提的是,我和离愈发心有灵犀,他一颦一笑我感知得明明白白,我困惑而不解。
你也感觉得到我的存在吗?
“想考哪儿?”
“协和医学院。”
“哦。”
“嗯。”
“……”
“……”
“你还会回来吗?”
“等我回来。”
“好。”
然后他们心照不宣地又把头埋进题海,怀着各自的心事。雁因为身体原因只能留在故乡一个较好的学校,况且那学校的校长亲面说雁这四年的衣食起居他全包了。
离常常抱着英文教材睡着,在餐厅,在图书馆。
饱满每天的日子如窗间过马,平静的战场上硝烟四起。
热浪赶走了末春的微凉,离如愿以偿,那是他唯一一次超过雁。
离嫌庆功宴没品,单独约雁一起去登山,并贴心的订了缆车线路。雁说好,算作给你临别践行。
江南的天气温婉可人,绵绵细雨化作泪水缓缓飘落,山麓氤氲着云烟,峰顶直插云霄。
那天雁着朴素白衣裙,离则穿夹克衫破洞裤,众人看来天生一对。
细细的缆索悬在半空,颤巍巍的摇晃,使我惴惴不安,我嗡鸣着抗拒。他们坐上缆车,轻笑着低语。忽而缆箱剧烈一晃,四下死水一般寂静,空气凝固成冰窖。离紧环住雁的身子,雁把脸埋入离的胸膛。刹那间缆车在一片尖啸中下坠,森寒的谷底伸出了它翻卷的獠牙,迎接生命的消亡。
我笑了,笑得凄然而满足,像在彼岸怒放的曼珠沙华。
“离……”我轻轻唤。
气氛安静得诡谧,旁边小女生的尖叫声卡在半喉,生生压了回去,最后半个音符刺耳地缭绕了一会之后也烟消云散,人们面面相觑,稳稳地乘着缆车向山顶驶去。雁和离一言不发地紧紧相拥。
曼珠沙华,花开叶败,叶生花落,花叶生生相错,世世永不相见。
我闭上眼睛,心中一片苦涩和释然。我记起了我的名字,我为何而生。
没人知道那天本该坠崖的缆车如何回到索道,就像没人知道我身上的伤疤一样。
“离,抱歉……”雁垂着头,濡湿的汗水浸入了我。
“嗯?”
雁沉默了,摊开手心将我露出。
“怎么裂了?”
“不知道,应是那天……”雁梗住了。
那天,裂痕剜着我的骨肉蜿蜒而上,寸寸疼得要将我从中劈开,每每午夜时分,痛得发颤,可我甘之如饴,让它狠狠地烙印在我的灵魂上吧。
离走了,我和雁去送他。他拍拍雁的脑袋后,上了绿皮火车,画面定格在他从窗口探出,倒退着离我们远去——他使劲招着手。
鸿雁翩然随着火车去了北方。
于我,没有离的日子无聊得象在嚼萝卜根一样发苦。雁仍旧每天束发,然后在有些划痕的镜前提起笔,蘸着墨香写信,一天一封,从未断过。离偶尔回信,他在北京忙得不可开交。
“离,你还好吗?”
“好。”
“离,我学会了一道新菜,等你回来,我做给你吃。”
“嗯。”
“离,你不要输给我哦,我的论文又获奖了。”
“离,最近北京刮风了,要戴上口罩哦。”
“离……”
雁的眸子里哀伤与思念不断溢出,她望向流泪的镜面,我无言。那镜子又破(脏)又旧,镜中人早没了先前的绰约,杏仁眼中血丝密布。但她依然记得每天温柔地把我擦拭一遍遍,仿佛抚摸着爱人的脸庞。
落叶翩跹而下。
段生离整理好了桌上的文档和他的研究生录取书,协和的红章子醒目的发烫,一齐收入抽屉里。宿舍的门边放着厚重的行李箱,他昨天费了吃奶的劲把北京的特产和小吃全塞了进去。末了,在洗手台前剃尽满面青色胡茬,拣出最帅气的夹克衫。他得赶紧溜了,一会儿舍友回来准嘲讽他要去夜会情人。
他知道雁一直在等他,四年来,她的信从未断过,1461封被整齐地摞好收在木箱里。
他苦读四年,只为医好爱人。
段生离向僵冷的手心呵了口白气,便踏着星光出门。上飞机前,他给雁发了最后一条短信:“雁,我回来了。”
那天的雪一直纷纷扬扬的下,像要掩埋逝去的悲伤。
盼雁依着星辰挽鬓,忽而“咔”的一声脆响,一根梳齿齐齐从底部断裂,锋锐的裂纹触目惊心。她惊惶地盯着随了她二十几的木梳。母亲去前叮嘱她,要让她可以托付一生的人替她梳头。如今却是……
盼雁披上外套,散着长发夺门而出。
红光撕开了长夜,血色染遍半边天,徘徊在天上的鹄唱着悲伤的挽歌。
鬼门关前过鬼门
黄泉路中饮黄泉
彼岸花开开彼岸
奈何桥头可奈何
三生石上望三生
忘川河畔难忘川
望乡台旁顾望乡
孟婆汤边会孟婆
我至今都还记得,那夜百年难遇的鹅毛大雪肆虐了江南,片片淌着殷红。
那是雁第一次丢下我。伴她近十年,她向来视我如珍宝,即使我身上长长的伤疤丑陋而可怖。
我恍而忆起数年前的日子,我也是这般伶仃一人躺着,模糊的乐声偶尔钻过尘埃。我轻哼起来,掩饰我隐隐作痛的心。
You were the shadow to my light.
You fade away.
Afraid our aim is out of sight.
Under the sea.
So lost I’m faded.
直至我缠绵的歌声被一片古怪的熏香淹没。
段生离感到有些疲倦,天快亮了。他有些昏昏欲睡。又一阵咸腥从喉管逆流而上,从唇边喷涌而出,在晶莹的雪花中晕开惊悸的颜色。可他还不想睡在这冰冷的公路上,他更喜欢那张挤得不行小木桌,和雁隔着半个侧脸。
奇怪的熏香味里,突然混入了一股铁锈味,熟悉的气息侵占我的大脑,我感到了一丝慌乱。
熏气的主人用长满老茧的手将我从兜里掏出,我魂飞胆裂。
“离!离!”我疯了般的呼喊,理智早已被剥离到九重天去了。
“你可愿以另一种方式守候她?”苍老而浑浊的声音开口询问。
离惨淡的一笑,面白如纸,明显不信的样子,却还是艰难的点头。
“你呢?”老婆婆转向我,她的眼睛深邃而有魔力,像是旋涡强硬的将我的神志吸回。
我失魂落魄地盯着那双眼,忽然惊愕失色:“您!……”
老婆婆慈祥的笑笑:“恢复记忆了?”
“为了他,我什么都原意……”我轻喃。
“我的好孩子,你还是老样子,这又何苦呢……?”她一声轻叹,眼 底滑过一丝怜惜。语罢便轻吟唱腔。
此云到彼岸
解义离生灭
著境生灭起
……
离身下的血泊化作道道咒文直映入我额面,乌色渐渐蔓延我的全身。
他似是不敢置信的望着我,旋而在唇角溢出一抹嫣红的微笑,凄恻而悲凉。
不甘心……他的诺言,再没有机会实现……他还想再见一次月亮,见到她柔软的目光。
婆婆将我轻轻安置在他的左胸口,我静静伏着,聆听他渐凉的心跳……
“啊——!”抑制不住的悲痛长啸而出,嗡鸣声震耳欲聋,乌黑的身子滚热发烫,肝肠寸断的哀鸣空谷回响。
我的好孩子,你们受苦了……”婆婆枯萎的面容上滚落两行清泪,佝偻的身影消散在风雪婆娑里。
暴雪连下三天三夜,太阳再未升起过。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谁知昔人处?
大雪封路,段生离的手机屏幕在亮起第269次时终于彻底黯淡,凋零的雪花再次盛开在白皑的坟墓上。
盼雁长发散乱逆着没膝的雪爬过来的时候,已是两天后了,这世界银装素裹,美得像是一个不真实的童话。她径直向段生离踉跄而去,掘开冰坚,直到十指血肉翻卷。
她一滴泪也没流,只是疯言疯语着什么。
“离,别怕,我带你回家……”
“我们回家……”嘶哑的尾音剧烈颤抖,刺耳至极。
离的葬礼办的简单,雁执意揽下了所有活。一天到晚不给自己歇息的机会,借以麻痹绞痛的心。
夜里她无事可干,便瞪着血丝密布的眼,凝视镜中蓬头垢面的人,鹳骨突出两颊凹陷,面色惨白得不似活人。青丝生了华发,血色染了木簪。
我想伸出手拍拍她的头,想紧紧拥她入怀,嗅她的发香,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快将我淹没。
离,你可感觉到我的存在?()
雁放弃了读研,在镇边的小城中寻了份清闲的工作,没事就往小镇跑,带上最新款的夹克衫和老黄店里新出的甜品。
“离,你这样穿定是能引来一堆小姑娘。”雁笑着倚在新生出的彼岸花上。
“离,下次尝尝我做的拿手菜么?”
我默然失语,陪着她一直絮絮叨叨到暮色苍茫。
最后她轻轻撩起素色衣裙,向远方盼望。
鸿雁为何没有回来?
盼雁走了,昔鹄往矣,杨柳依依,柳絮轻漾。()
鹄北飞,鸿未归。
临别前她将我放在黑色的长匣中,她轻语:“你失言了……”
那双杏仁眼凝视着我,像要望尽今生,勘破誓言。
随后暗无天际的黑暗笼罩了过来,拦下我的欲语还休。
盼雁在北方四处漂泊,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不为路边的风景停留。曾有人小心翼翼的发问:“你可有归处?”
她却弯起眼眸:“我已经嫁人了。”
无一人见过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最后大家窃窃私语,说她疯了。
南盼雁只当不曾入耳,也不甚在意。
漫长的黑夜,梦多。那个梦反复重映,鸿的嘶鸣日日夜夜在我的耳边回响,痛苦未减反增。
我也偶尔忆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候,忘川河畔的那片炫灿绯红,以及千年后我们阳光下的相遇。
锁开的噶哒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一双粗糙的手,把一尘不染的我捧出,动作那样轻柔。我睁开晦涩的双眸,微弱的星光刺目得生疼。
浓烈的中药味窜入鼻翼,黄连、苦参、龙胆……是雁?
她三千青丝已是白发苍苍,随意的披散着。面庞被皱纹纵横分割,一沟一壑间都汹涌着悲伤,唯有那双杏仁眼清澈一如往昔。她启唇:
“离……”黄鹂不啼啭了,只有秃鹫在嘶嚎。
我一声长叹,既无法忘怀,又何苦离开?
是忘不掉江南的朦胧,还是江南的回忆?
她不停的咳喘着,走起路来步履蹒跚。
后来雁带着我去了白色的房间,白色的被单,白色的布衣,我被她贴置在左胸口,就像她那天他在离的胸口把我抱起一样。她颊边扣着玻璃罩子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各种透明的管子将她禁锢。
心脏病。白褂们来来去去的说辞我听不懂,独记住了这一个词。
破晓时分,朝阳再次穿窗而过,零星的撒落。
“离,抱歉,这样的我,你会不会嫌弃……”
我阖上眼,这样的场景令人心碎得熟悉。将停的心跳,将逝的灵魂。
我运应而生,等待此生此刻不知多久。
千年前忘川河畔彼岸,摇曳而生的那片炫灿绯红铺成火照之路。奈何桥下一隅,孟婆无意撒落的孟婆汤落在一株怒放的曼珠沙华上。此后那花晓人言,通冥语。孟婆爱惜不已,视如己出。花爱上了叶,叶恋上了花,奈何花叶生生相错,世世永不相见。叶向九重天的曼陀罗华许愿,一颗搏动的心脏在花茎中为他而生。我生来,本就只为让你们相见;我的心脏,本就只为你的心愿而跳动。
花与叶共饮一盏孟婆汤,投入了世间轮回。孟婆一声叹息,他们劫数太多,注定难逃情劫。我苦苦哀求,要随他去人间,婆婆疼我,含泪将我的精髓化作木簪,放入尘世。
她抚着我的头叮咛:“我的孩子啊,你随着他,不会有幸福的结局的。”
我轻喃:“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
人间比忘川河水更寒冷,直到千年后我们在阳光下相遇。一眼千年,我的选择从未改变。
我未悔过。
“如水常流通,即名为彼岸……”我吟唱。
一缕青烟从我乌泽的身躯缭绕而上,渐渐汇聚成稀薄的人形,那人浓眉似墨,眸若桃花。
段生离,三生石旁,奈何桥头,忘川河畔,你可还记得我?
离伏在雁苍老的身躯上,微笑着吻她的额面。尔后感激歉然的望向我,我摇摇头,凝视愈发朦胧的他,千年泪终是淌下。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笑道:“离,我叫缘,你可不许再忘记……”
洁白的病房一片空寂,病人右胸口的木簪,化作齑粉,床边的人影也消散在透彻的阳光里。
如今你的三生石上,可有我的名字?
盼雁悠悠转醒,迷惘的四下环顾,仿若梦过一生。她拔去管子和呼吸器后轻盈的跳下床,到镜边梳洗。
镜后剥落的银层仿佛斑驳的泪渍,雁低头瞥见胸口的木屑,忽而眼泪连珠缀,顺着光滑的脸颊滚落,那下方一颗有力的心脏不断搏动。雁讶异的拂去满面泪痕,心中的悲恸却愈发浓烈。
“小姐?您怎会在重症监护室?”
盼雁垂眼掩去拭不去的泪花,默默摇头。
她乘上绿皮火车回到家乡的小镇,却伫立在原地,望向某个空落的窗口倒退着离去。
直到最后一节车厢消失不见,她扬起颈子,向北方盼望,飘然而落的雪花在她的睫毛上融化成水。
“啊,又到了鸿雁飞回的时节了啊……”
一排雁阵,铺着金光飞来。
鹄南回,鸿相随。雁字回时,月满西楼。